[1014枫糖生快！]涅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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庞统永远忘不掉那一双眼。
湖蓝色的眼眸中缓缓荡开笑意，犹如冰雪初消的小河，勃勃生机裹挟着尚未消散的寒意，从他的双眼中迸发出来。站在树上的庞统被惊了个倒仰，毛团一般的小身子“啪叽”一声拍在身下的树干上，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彼时诸葛亮还是一只小龙，他久居南海的父亲将他送到须弥山受教，枯燥乏味的修习让他百无聊赖，寄人篱下的苦楚又让他愈加孤僻。直到他看到了一场大火，以及从火中飞出来的，炸着红毛的小鸟。
诸葛亮至今无法形容他与庞统的第一次相见，经久未动的心弦被一只小鸟爪轻轻拨动。自那时起，心中便再无一刻宁静。
庞统呆呆地望着天，尚且懵懂的他还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。而属于凤凰的醍醐灌顶之法竟失了效，涅磐过后的他居然真的成为了一只小鸟仔，双眼中尽是对新世界的好奇。
诸葛亮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。他正兴致勃勃地仰头看鸟，那嫩黄色的小爪子悄悄从梧桐树顶的枝干上露出来，时不时地抖一下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诸葛亮的胸膛中充斥。
凤凰涅槃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须弥山上的其他罗汉，罗汉们意料之外地没有看到傲立于枝头的小凤凰，只得面面相觑，谁也说不出来缘由。而始作俑者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龙，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，倒是没人怀疑到他头上。一行人就这么僵着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，徒增尴尬。最后还是闻讯而来的不动明王将小小的凤凰从梧桐树上解救下来，其他罗汉们这才散去。
不动明王见过不少次凤凰涅磐，这一次却是最奇怪的一次。他将凤凰带到佛前，从无色界传来的声音带着叹息：“生老病死，爱别离，怨憎会，求不得。自他降生以来，便未能尝过这些苦，因果轮回，是时候了。”
不动明王心中一动，他看着手中的小肥鸟，心中疑窦丛生，却没有再问什么，只将他送回梧桐树上，嘱咐诸葛亮好好看顾。
这一照顾，便是千年。诸葛亮已经从幼年长到了青年，庞统也在这千年间抽条长个，由幼年时的小肥鸟长成了一只少年凤凰。
“阿亮！你看这是什么！”庞统赤着双足，将手中的东西高举过头顶，送到了诸葛亮面前。
被他唤作阿亮的男人徐徐转身，玄色衣袍将他衬得面白如玉，英气逼人的相貌当真担得起龙王继承人之称。
可光着脚奔跑的少年的容貌比之诸葛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，昳丽的面容被他脸上的灿烂笑容映出了微光，让人不由呼吸一滞。
诸葛亮微笑着道：“是鱼罢了。莫要再玩了，咱们该回去了。”
庞统亮晶晶的双眼立时黯淡下去，兴致缺缺地道：“嗯，知道了。”
诸葛亮极其自然地牵过庞统的手，拉着他离开，安抚道：“待你成年了，便不必再这么费劲了。”
庞统扯了扯嘴角，想强拉出一抹笑，但是失败了：“我成年？再等个千年吧。”
诸葛亮看着庞统一脸不情愿的样子，心里叹气，面上却不显，带着他回了须弥山。
上千年的陪伴让诸葛亮与庞统的感情越来越深，而自幼年时期便开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这千年间也逐渐发酵，多了一丝绮念。诸葛亮自知凤凰明王是决不能有七情六欲的，也知道他的这份心思永远都得不到回应，可他不在乎。众生八苦皆由他一人来承担，至于他的凤凰——只需端坐于莲台之上，接受供奉便可。
可惜事与愿违，诸葛亮不明白佛的用意，也参不透那句“是时候了”到底为何意，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凤凰。他看着庞统澄澈的双眼，心中的不舍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诸葛亮将庞统送到梧桐树上，看他安安稳稳地立于枝头，故作轻松道：“凤凰，我的父亲召我回南海了，你要好好修习，不要偷懒，听到了吗？”
庞统一愣，蓦地瞪大了眼，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将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，他出离的愤怒了，对诸葛亮冷冷道：“我说你怎么会带我出须弥山，原来是要走了！你心中有愧，不然怎么会突然答应我！”
诸葛亮心中悚然，他看着气得羽毛都炸起来的凤凰，心下一沉，沉声道：“凤凰，我是南海龙王的儿子。我的归处不是须弥山，是南海。我现在只是回家去，又何来的‘心中有愧’？”
庞统第一次听到诸葛亮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，更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诸葛亮的不同。诸葛亮有家人，有归处，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，他不可能永远留在须弥山，也不可能永远陪着自己，他没有资格要求诸葛亮，就算他是凤凰，也不行。
诸葛亮看着庞统怔愣的样子，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攫住，疼痛难当。他狠下心，收回一直落在庞统身上的视线，转身下山。除了庞统脚下的梧桐，谁也没有看到凤凰晶莹的眼泪，自他眼角流下。
诸葛亮这一走，又是千年。他深居南海，从不现身于人前，就算是继位大典也不过匆匆露了一面，南海龙王的低调也自那日起传遍了须弥山。
这一千年来，庞统与诸葛亮并非从没见过面。在诸葛亮的即位典礼上，他见到了陪伴自己一千年的龙。惊鸿一瞥间，庞统只觉那个男人更加沉稳威严，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化不开的漠然。而庞统却在跟随普贤菩萨的一千年里，成了一只至情至性的凤凰。他与普贤菩萨一道，踏遍万里河山，见遍人生八苦，尝遍人情冷暖，活得张扬恣意，洒脱不羁。
庞统与诸葛亮的正式重逢还是在须弥山，那棵梧桐树下。岁月没有在两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，庞统栖于梧桐枝头，诸葛亮则立于树下，那双湖蓝色的双眸沉静地望向凤凰，将自己的眷念藏进深处。
庞统成年了，懂事了，他知道自己应该为千年前的不欢而散道歉，却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双眼——充满生机的，带着温柔的眸子。
最后还是诸葛亮先开的口：“凤凰。”庞统听他唤自己，心中一颤，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盈着他的心脏。他曾在爱侣身上见到过这种感情，在怀着孩子的比丘尼身上见到过这种感情，却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，这种名为爱情的东西。
诸葛亮没有意识到庞统心中的惊涛骇浪，他自顾自地说下去：“庞统，我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没头没尾地扔出来一句，“只要有我在，你永远都会是庞统。”
庞统讶然，刚想出口问询却见诸葛亮已经步履匆匆地离去了。
然而很快，庞统便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。他跪在殿中央，十八罗汉坐在大殿两旁，佛端坐于大殿之上，接下来的话对庞统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：“凤凰，你乃明王，心中欲念驳杂，于世不利。你便去无忧树下参悟吧。”
庞统知道这哪是参悟，分明是软禁！可惜如今的他不过堪堪成年，与其他同为明王的功力差了不是一星半点，根本无力反抗。他只能任由不动明王将他压至无忧树下，“参悟佛法”。
庞统这厢还犹处于迷惑状态，诸葛亮却早就心如明镜。他想了两千年，在得知庞统被囚于无忧树下时，终于明白了释迦的用意。
他眼神阴狠地盯着无色界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，为了他的凤凰，什么他都能做得出来。
庞统在无忧树下一待，便是五百年。他静心思考了很久，凤凰的醍醐灌顶之法终于在一次偶然的参悟中生效了。庞统终于寻回了他的记忆，他身为凤凰明王的记忆。
他看见自己在一次次的山火之中死亡，又看见自己一次次涅磐，看见自己被不动明王逼到无路可退，又看见普贤菩萨眼中浴火的自己。
诸葛亮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女阿修罗，抬手将她挥退，又看向正与女阿修罗寻欢作乐的阿修罗王婆稚。心中焦急如焚，面上却仍然冰冷，他沉声道：“一举两得的计划，你到底在犹豫什么？”
婆稚丑陋的面容浮现出令人作呕的猥琐笑容，他笑道：“我不过是你手上的棋子。攻打须弥山？我到了山底下恐怕就要被降三世打得屁滚尿流。至于你所说的一举两得，怕是你一举两得吧！我记得凤凰明王的相貌和身材都是极好的，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诸葛亮“腾”地起身，吐出来的话像是冰粒砸在婆稚的脸上：“蠢货！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赢，否则我还来找你干什么？不合作就不合作，别跟我扯有的没的，手刃帝释天的机会都要白白放过。婆稚阿修罗王，哼，也不过如此。”
婆稚一听这话，当即将自己身上的女阿修罗扔了出去，严肃地向诸葛亮问道：“手刃帝释天？这又是什么意思？”诸葛亮施施然坐下，双眸微眯，将最后一丝焦灼藏回眼底。
庞统坐在无忧树下，长长的尾羽散落在一旁，蓝毗尼园里尽是火红的鸟羽，贯穿他肩部的伤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。不动明王看着庞统，冰冷地重复：“佛说了，让你在此处反省。”
庞统初始还会回嘴，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再白费功夫，存蓄力量等着下一次的突围。释迦想让他成为真正的明王，一个无欲无求，终日只会呆在须弥山的吉祥物。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因果业报，他庞统只种下过一个因，而他应得的果报早就在两千年前应验了！
“阿亮……”鲜血随着庞统的喃喃自他嘴角流下，眼神蓦地柔软起来。他想起自己涅磐之前见到的小龙，如瓷娃娃般的幼龙瞪着眼，澄澈的湖蓝色双眸倒映出自己的面容，他瞧着欢喜，破天荒地将他抱进自己怀里，没想到竟种下了因。他是凤凰，天生地养的神禽，自然能感受到自己与小龙的联系，只是他也没有想到，自己竟然会对诸葛亮产生这种感情，至于那条龙是否对他有和自己相同的心思，却不得而知了。思及此，他眸色一黯，身边的柔软气息也不复存在。
不动明王看着庞统，面上冷硬非常，心中却急的狠。他不想让凤凰再受这等苦楚，但看他周身气质，却明白自己已经无力回天。就算是佛，也不可能再让庞统当回那个冷情冷性的凤凰明王了。
倏然，庞统猛地站起身，口中发出清越的凤鸣，响彻整个须弥山。他不加掩饰的愤怒让不动明王如临大敌，以为庞统要拼死一搏，差点祭出法相。
庞统嘶哑着嗓子，双目通红，瞪着他道：“你还不快下去？是想等须弥山被阿修罗们踏平了吗？”不动明王听了他这话也是一惊，恰逢此时得了其他罗汉的传信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庞统一眼，转身便走。
庞统的牙都快咬碎了，他一字一顿地说：“诸葛亮，你给我等着。”
此时诸葛亮站在须弥山脚下，生生接了罗汉们合起来的一掌，吐出一口鲜血。那声凤鸣传入他的耳朵，他眼睛一亮，湖蓝色的双眸荡开笑意。他顾不得身上的伤，强行冲破包围，向蓝毗尼园的位置奔去。
蓝毗尼园乃释迦诞生之地，便是龙王，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踏上去的。听到熟悉的喘息声，坐在无忧树下的庞统睁开眼，却看到了浑身浴血的诸葛亮。那双澄澈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映着自己的身影，庞统闭闭眼，将鼻腔中的酸意狠狠压下去，只听诸葛亮道：“凤凰，我来接你了。”
庞统笑了笑，拖着满身的伤走到了诸葛亮面前。他用手拂过诸葛亮侧颊上还在渗血的伤口，粲然一笑，骤然绽放的芳华晃花了诸葛亮的眼，他轻轻道：“睡一觉吧，醒来就好了。”
诸葛亮瞳孔骤缩，肌肉绷紧，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便被庞统捏住后颈，昏睡过去。
待诸葛亮再醒来，满目的鲜红令他目眦俱裂，已经化为原形的凤凰牢牢地覆在他身上，火红的翎羽混杂着鲜血飘落在庞统身旁。
高悬在二人上方足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紫雷欲落不落，不祥的电光让诸葛亮瞬间清醒。他甚至来不及多想，堪堪在雷电落下的瞬间化成巨龙，将庞统紧紧圈进怀里。迅猛的天雷全数落在诸葛亮身上，在他巨大的身体上留下了一条狰狞可怖的焦痕，诸葛亮连哼都没哼，直接晕死过去。
庞统揽住诸葛亮，凄厉的鸣叫声传遍四海。他披头散发，早已失了往日的洒脱不羁。将诸葛亮小心翼翼地缠上自己的身体，庞统一刻都没有停留，展开双翅驮着诸葛亮去南海寻求帮助，自始至终，他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。
大战过后的须弥山安静得可怕，无色界再也没有传下梵音，而那棵生长了万年的梧桐树再也没有迎来那只恣意潇洒的凤凰。
婆稚重创了帝释天，虽没有彻底将他杀死，但还是让他有一阵子不能再露头了，阿修罗道也随着这次战役愈加壮大。
庞统自那日离开须弥山已近百年，诸葛亮睡了五十年才醒来，又用了五十年才能下床。那次天雷将他的神格都劈没了一半，而勾结阿修罗道的所作所为更是将他打入深渊。他主动卸了南海龙王的职位，和庞统一起云游四海，顺带削减自己的业果。
诸葛亮低头看着庞统，湖蓝色的双眸中满是庞统的一颦一笑，他认真对庞统道：“在我第一次看到你时，我这一生便是你的了。”
未料，庞统听了他这话倒是身体一僵，他总是想起还未涅磐前的自己与诸葛亮的相遇，心里还是不大痛快。诸葛亮像是读懂了庞统的不愉，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，笑吟吟道：“在你还是一只小毛团的时候，我就决定要与你共度一生了。”
庞统听了这话自然十分开心，但也不免有些羞涩，他红着耳根，率先踏出步子，看着要把诸葛亮甩在身后，空出来的右手却悄悄勾住诸葛亮的，拽着他一起踏上旅途。
这一走，便是一生。
END